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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善祥 | 喇叭之死(绝妙小说)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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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之死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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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庄上的男人大多都有个绰号,林大明的绰号是喇叭。


林大明是外来户,可能是解放初从泰县迁徙来的。他孤身一人。到杨树庄买了幢三间带一厢的瓦房,着实让人眼红。但他为人和善,未曾开口满脸笑;长得白白净净,一副豹子眼,眉毛倒是细而长,白里透红的脸上光溜溜的不见胡须。老年人说他是观音菩萨投的胎。加之他为人大方,庄上人开口向他借个三五升米、二三块钱,他从不讲二话;有个別人还不起,他也从不要。因此,到庄上站脚不久就落个好人缘。生产队长和他结了“干亲”,队长的女儿认给他做干女儿。不久,他那三间房两间做了生产队粮食仓库。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字。队长让他担任仓库保管员,一年倒有七八个月不用下田干活。但是他是全生产队每天起得最早的一个人。天刚麻麻亮,他就挨家挨户地通知烧早饭准备上工,接着又挨家挨户地催上工。他喊人不用哨子,只是用手做成喇叭样,“张三啊,起来烧早饭准备上工啦!”他的喇叭绰号由此而得。


庄上有一些好做媒的老奶奶,她们看喇叭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就主动上门给他介绍对象。喇叭一概婉言拒绝。做媒的人不死心,不厌其烦上门游说,喇叭这才冒出一句:“我老家有女人呢。”喇叭好玩呢,拿人穷开心,你有女人怎不早说?害得人家跑多少冤枉路、费了多少口舌。一位媒婆嘟囔道:“这小伙看他人蛮标致,怎不直爽?”


可是,两三年过去了,庄上人从来没看见喇叭的女人来过杨树庄,很是诧异。“这个喇叭有说法呢,哪有年青力壮的男人两三年不靠老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玩意头。看来这个泰县佬儿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少男人私下里议论。


乡下人一天到晚在田里出死力,中途休息的时候,男人喜欢讲荤笑话拿女人开心,放松一下,解解乏。兴致勃勃时,还胆大妄为地在年轻女人屁股上拍一巴掌,或者在胸部捋一把,揩揩油,占点小便宜。一般情况下,女人也不急脸,顶多嗔骂一句:“抢毙仔儿不得好!”说来奇怪,喇叭从不对女人说村话,更不动手动脚。“喇叭,你那裆里家伙不来火哦!”“去你的蛋,我闷死你!”喇叭脸涨得通红,嘴巴气得抖抖的,豹子眼火星直冒。一句玩笑话,何必这么急?人们实在是弄不清、想不通:“你个喇叭把不得穷脸?”喇叭更急:“不要你把穷脸,你带回去!”到这程度,再喜欢开玩笑的人也都讪讪一笑,远离喇叭。


喇叭虽然不撒村话,不动手脚,但他喜欢唱老家的小曲,他的嗓音清脆明亮,委婉动听。根本不像一个大男人唱的,确实蛮好听的。遇到三五个青年妇女一起哄,喇叭开口就唱:“下河姑娘多多娇,白果脸儿水蛇腰。两只玉兔蹦又跳,把我魂儿勾去了。”青年妇女齐声喊:“喇叭喇叭,没得魂!”老年妇女要求他唱个周正的。喇叭嘻嘻一笑,开口就来:”二八姑娘俏漂漂,守在闺房把泪抛。把个丈夫胡子长,老牛偏偏啃嫩草。爸妈心坏贪财宝,哪管姑娘青春妙。嫁鸡随鸡奈何了,以泪洗面无处逃。”


喇叭当保管员记的账,别人怎么也看不懂。他用的不是阿拉伯数字,长一横短一竖,重重叠叠,像鬼符。然而,他和会计对账对得不差分毫。庄上人说:“这家伙鬼马刀不少呢,要提防他。”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大队书记靠边站不说,连生产队长也被轰下台。大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主任是造反派头儿当;生产队成立了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由民兵排长当。一切正常秩序被打乱了。这个宣传队那个战斗队,你方唱罢我登场。老农民大多数是看看热闹,并无心参与,该栽秧时下田栽秧,麦黄了下田割麦。只是人们种田没那么上心了,能糊则糊,能混则混,反正吃的是大锅饭,绑在一起。喇叭一如既往,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挨家挨户喊人烧早饭上工,只是喊两遍不灵了,总要喊个三四遍。“他妈妈的,你喇叭老鼠扒眼睛睡不着觉,天不亮就喊魂,造反派给了你什么好处呀?”常常有人责怪喇叭喊人喊早了。喇叭并不回嘴,也不在意,仍然一板一腔地喊人。


一天晚上,喇叭来到老队长家,愁眉苦脸地说:“亲家,我这个保管员没法当了。当初是你让我当的,现在请你把我撤了。”原来,大队革委会主任隔三差五派人来仓库拿稻、拿黄豆、拿花生、拿豆油。既没条子,也没棍子,喇叭害怕日后主任不认账,无法向会计交账。老队长埋头抽了两支烟,不温不火地说道:“亲家,这个好办,从今往后你就凭条子说话,他不打条子你不发货。我们这个队二百多人呢,你要当好这个家。我当初选你当保管员,就是看你是外乡人,没根没绊,不会讲情面徇私情。”听了老队长一席话,喇叭不再提辞职之事。


喇叭听了队长的话,得罪了主任,祸从天降。一天他莫名其妙地被民兵押到大队部。“你这个坏分子胆大包天!”主任一开口,一顶坏分子帽子掷过去了。“我家是中农成份。”喇叭胆战心惊地说道。他有点文化,知道“地富反坏右”是五种坏人,不,是阶级敌人。坏分子帽子朝头上一套,不死也要去掉三层皮,那还了得!“主任,我是贫下中农,不是坏分子。你肯定弄错了。”喇叭小心翼翼地分辩。主任牛眼一瞪,桌子一拍,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混蛋,想欺骗革命干部?革命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我们要扒开你的画皮,砸烂你的狗头。”主任命令喇叭站到墙上毛主席像前,鼻尖靠墙,道:“坏分子林大明,赶快向毛主席请罪!”两个民兵把喇叭押到墙壁前,强逼他鼻尖贴墙。“林大明你听着,我们己派人去你老家作了调查,你根本没娶过老婆。你,为什么对组织说谎?你潜逃到杨树庄来有什么目的?干了哪些反革命事情?如不彻底交待,就砸烂你的狗头!”主任接着宣布:“坏分子林大明,撤销保管员职务,也不许喊人上工,在大队关押,随时接受贫下中农批斗!”


主任带上一帮人喝酒去了。喇叭被关在大队部,心急如焚,懊恼不己。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告诉庄上人在老家有女人。其实那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他随口说说,只是为了摆脱媒婆的纠缠。这下怎么办?他前思后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头绪。吃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他忍不住喊道:“有杀罪剐罪没有饿罪,我要吃饭!”喉咙都喊哑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后,主任醉眼朦胧地来了。“想清楚了吗?赶快坦白交待!”喇叭饿得前心贴后心,蜷缩在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我……我交待什么呀?”喇叭的声音已变了调。


就在这时,田寡妇拎着一个瓦缽到了大队部。“主任,我给喇叭送点吃的,他已三顿没吃饭了。”


主任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把田寡妇浑身上下扫描了几遍,心中窃喜,大手一挥,表示同意了。田寡妇把瓦缽递给喇叭。


主任和几个人叽咕了半天,终于给喇叭定了个流氓的罪名,准备召开大队社员大会批斗他。主任的推理学可了不得:


你林大明是个大男人,既然老家没有女人,你就会在杨树庄找女人。老媒婆给你介绍你不要,那是你为了掩人耳目。有女人的男人还千方百计打野食,你个光棍就熬得住,哄鬼呢。你肯定是想学花蝴蝶,釆了菊花釆玫瑰。你采的是田寡妇!你不和田寡妇有一腿,她会敢为你送饭?你在田里唱黄色小调,就是勾引妇女,勾引妇女就是流氓。在庄上就数你在妇女中人缘好,你是居心不良、蓄谋己久。你当保管员手中有权,借给人钱粮就是为了拉拢群众,让群众为你的流氓行径睁一眼闭一眼。


经主任这么一推理,林大明的流氓罪是铁板上钉钉了。


在批斗会召开之前,主任指示喇叭的干亲家,也就是老队长来帮教喇叭。老队长语重心长地对喇叭说:“亲家啊,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老哥我不得不对你说句心里话。你是外乡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斗不过主任他们。他们现在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你就认怂吧。有关主任拿粮等事,千万万别透露半点风声。”喇叭一双豹子眼毫无生气地盯着队长,好半天才说道:“他个王八蛋白拿队里的东西,我笔笔账都记着呢,他想讨回账本是白日做梦!尿泡打人不疼,但怄人!我准备一条命跟他拼!”喇叭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缓过一口气又说道:“亲家,定我什么罪名我,倒也无所谓。我操他八代祖宗的,说我是流氓,勾引调戏妇女。这个罪名,我宁愿死也不能承认!这是丢祖宗八代的脸啊!”说罢,喇叭抱着队长号啕大哭。队长被他的举动所震惊,忍不住流下泪水。队长也不善言辞,只是劝他:“这年头被批斗的人多呢,别放在心上,也许一阵风吹过什么事都没有。”


批斗大会上,喇叭一反常态,昂首挺胸,豹子眼怒火直喷,细长的眉毛倒竖。尽管囗号声震耳欲聋,一浪盖过一浪,喇叭无动于衷。但后来青年团员代表巧娣上台,揭发他唱黄色歌曲勾引调戏妇女时,喇叭冷汗直冒,双腿不住地打颤,腰也弯了。他那心里仅存的一点傲气荡然无存。他实在想不通,在田间唱家乡的小调时,巧娣鼓过掌、叫过好,为什么现在变成另一副嘴脸?这不是墙倒众人推,而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巧娣后面上台揭发批判的人讲了什么,他一概记不得,也无所谓了。他那白净净的脸庞已变成死灰色,样子十分可怕。


批斗会的第二天中午,喇叭的尸体在杨树庄东河边被人发现。老队长把喇叭的尸体扛回仓库,又和两三个岁数大的男人为喇叭擦洗身子穿老衣。


褪下喇叭的内裤,他们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喇叭裤裆里没有“把儿”!队长抱住喇叭,跺脚号啕大哭:“亲家你死得冤啦,亲家你死得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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