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新欢旧怨

上讲我们说到归去来兮的浪漫日子持续了十余年，这个时候的李清照已经是30多岁的一位妇人。她经历了人生的再一次起伏变化，丈夫赵明诚重新出山当了地方官。夫妻在十年的形影不离后，终于又不得不接受了短暂的分离。李清照期待的最浪漫的事，也随着十年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梦想，从这时候开始渐渐成了李清照心里一种永远的伤痛。

伤痛的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李清照自己的年老色衰。

第二方面也是赵明诚的三心二意。

先说第一方面，我们曾经说过大凡普通人的婚姻都要经受七年之痒的考验，夫妻耳鬓厮磨的日子久了，难免产生审美疲劳，未必再有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激情。再有夫唱妇随妇唱夫和的浪漫情调，也挡不住岁月日积月累的腐蚀。虽然赵明诚和李清照算得上当之无愧的才子佳人、才女帅哥的绝配不能算普通人吧。可到这时候两人的婚姻已经走过了十几个年头，李清照已经是30好几的半老徐娘。虽然才名是越来越响，可惜的是容貌必然是越来越枯萎憔悴。两人在一起朝夕相处的时候还好说，毕竟有一份共同的事业将夫妻紧紧地拴在一起，他赵明诚就算有什么别的想法，碍着才女夫人的面子，也碍着夫人全力以赴帮助自己的情分，总还是有所收敛的。可这一外出做官，夫妻俩一离开就保不准了。于是乎谣言就纷纷流传了，什么赵明诚纳妾、逛妓院等等。当然类似于这样的谣言我们找不到正史的依据，大约也只有野史才会绘声绘色地大肆渲染。

我这里啊不得不交代一句，我们必须说野史至少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我们在第一集就讲过了。古代历史上女人没地位啊，如果你不是皇后妃嫔或者是诰命夫人，想要在正史里面占上那么几句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李清照算是当时的大明星了，可也只能在父亲李格非的传记里面最后捎带说那么一句话。别说李清照了，就连他父亲李格非在宋史里面也是三两句话就带过去了，连生卒年都没说，更何况他的女儿李清照。宋史里没她李清照什么事，可是野史却是传得神乎其神。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野史难免有添油加醋，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成分。可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正因为它不是正史，用不着带上道貌岸然的面具，为统治者歌功颂德，反而有可能比正史更加接近事实真相，至少它反映了写野史的作者一种态度。因此，野史它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是绝对不能否认它存在过，并且还一直影响着我们对人物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

第二个原因还是要回到李清照的主要才艺上来填词。词我们之前也讲到过了，它就是当时的流行音乐的歌词，在当时非但不是什么高雅的学术文化，倒是彻底的下里巴人。现代的流行歌曲好歹还是正儿八经的音乐制作人创作，正儿八经的职业签约歌手演唱的。那时的流行歌曲可几乎全都是由妓女来演唱。所以我们说宋词在当时绝对不是什么高雅艺术，而是妓女谋生的基本才艺。所以绝大多数的词内容是写妓女，创作的环境呢是在妓院或者是有妓女作陪的酒席上，创作的目的也主要是让妓女们唱了，来供男人休闲取乐。所以词最初就是跟妓女一样是登不上大雅之堂，只能在角落里哼哼的。北宋初年有一位学问大家朝廷命官叫钱为寅，他说过一句特经典的话：“坐读经史，卧读小说，如厕阅小词。”瞧见了吧，正襟危坐的时候就读什么论语、孟子、史记这一类的正经书，睡觉的时候读读小说催眠，只有上厕所方便的时候才顺便看看小词。

还有的人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流行歌曲，写点小词，也喜欢听歌女们莺娇燕咤的唱上那么几句，可是年纪大了官当大了，学术界的名声也更响了，成正人君子了，就很后悔当初怎么会写这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唉，赶紧烧掉烧掉。连陆游晚年都很后悔自己写过那些儿女情长的流行歌词。所以这词除了小词的这个称呼之外，还有一个别名称为艳词。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它刚开始流行的时候，主要内容就是跟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风流韵事相关。

钱钟书先生就有一句很权威的评论：“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

因此宋词的地位在当时根本就不能跟诗、跟文相比，它也跟当时女性的地位一样，女人不是小女人吗，词，也只能是小词。所以对不起了正史里也没小词什么是事。所以这样一来我们要研究那个年代的流行歌词流行歌手、流行音乐制作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把那些民间散落的大量的野史、故事搜罗起来，从里面尽可能地辨别真伪，还原一个历史的真相。所以野史啊千万不能丢，非但不能丢还得好好保存起来。如果没有这些野史，我们如今已为高雅的宋词、高雅的李清照、高雅的欧阳修和苏轼等等，就都不是真实的宋词，也不是真实的欧阳修和苏轼，更不是真实的李清照了。

当然了，我们说野史总是有真有假的，甚至大多数时候还真的难辨真假。不过也不要紧，正所谓一千个观众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观众心里也有一千个李清照。野史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是李清照的文字还在那里，那是我们还原真实李清照最可靠的依据。我们可以从她的文字里读出每个人心里的李清照来。

第一、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夫妻的后继无人，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在夫妻共同为事业奋斗废寝忘食的日子里，还能够勉强忽略。可是日子一长这种遗憾，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任何其他感情都没办法弥补的。所以如果真的像谣言流传的那样，赵明诚纳妾了，甚至还逛妓院了那都是可以理解的。要照当时的道德规范，这男人纳妾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反而是光明正大有堂而皇之的理由的。

别说赵明诚和李清照结婚十多年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就算是儿女成群的大户人家又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不说别的就说苏轼，他家里不但有妻有妾，还蓄养歌儿舞女。再说北宋那位风流才子宋祁宋尚书，家里养的妻妾更是不得了。传说有一回宋祁在成都锦江边上大摆酒席，天晚了突然觉得有点冷，命令家人回去拿件披风来，没想到家里的妻妾每人送了一件披风，一下子送来十几件，宋祁看看这件又看看那件，他穿了这件大老婆不高兴，穿了那件小老婆又吃醋，愣是忍着冻一件都没敢穿。家里小老婆成群还不满足，宋朝的风流才子们流连青楼那可也是一件风雅事。连皇帝都还拜倒在妓女的石榴裙下呢。我们前面讲过宋徽宗为了一个妓女李师师跟自己的大臣争风吃醋的故事。

大家看水浒传肯定还记得一个很有趣的情节，梁山泊好汉在宋江的带领下想接受朝廷的招安，可就那么一群山贼野寇哪里能见得到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宋江就派梁山泊里的头号帅哥浪子燕青去京城找李师师，让李师师吹吹枕头风，将梁山泊好汉愿意接受招安的心情转达给皇帝。

李师师还真不负众望，在她的撮合下，还真让燕青见到了宋徽宗。宋徽宗让燕青唱首词给自己听听，燕青谦虚了一下说：“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堂堂一国之君的宋徽宗居然这么回答：“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宋徽宗的回答，正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所谓正人君子的某种生活状态和真实的生活心态。

一方面要像正人君子一样道貌岸然的生活，另一方面也需要听听淫词艳曲解解闷。皇帝也好、欧阳修、苏轼这些学界泰斗也好个个都是如此。那么赵明诚难道就能够特立独行，举世皆浊我独清？就算他把持得住，周围这些同事、朋友会不怂恿他？甚至嘲笑他装腔作势？当然我们绝对不是说宋祁纳了妾，逛了妓院，苏轼纳了妾，逛了妓院，赵明诚就一定也会纳妾逛妓院，这其中肯定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是我们只是想说明当时的时代风气就是这样，赵明诚常在河边走，他要不打湿脚那可是难上加难啊。

虽然没有确切史料证明赵明诚确实纳妾，确实流连花柳之地，但也没有确切史料能够证明他出污泥而不染，做了一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当然我们现在没办法知道，李清照面对丈夫纳妾这样的举动，是不是也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手段。按我的猜测，作为大家闺秀的李清照，虽然对爱情抱着执着的理想，但是对于丈夫的这些风流韵事，她是绝对不会像街头泼妇一样，哭天抢地、捶胸顿足的。

首先她不能对不起自己高贵的出身门第呀。其次他也不能对不起自己这样一种孤傲自信的性格。她这种独立自信有自己的主见和个性，自尊和自重的女性，怎么可能降格到跟几个女人去抢丈夫呢？但是不像泼妇一样哭闹骂街，不意味着李清照就能宽容大度，心甘情愿地接受丈夫移情别恋的事实。无论李清照是怎样才华横溢，个性坚强的女性，爱情的失落也一定会是她心中最大的伤痛。虽然这种伤痛只能埋在心里或者写进词里，隐隐的却又是锥心的痛。

在很多学者看来，这些隐隐的却是锥心的痛，在李清照自己的词里到处都有证据可循。这点我们只稍微举几个例子来做点说明。

第一个证据是李清照在词里用过长门的典故。长门这个典故出自汉武帝时代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陈皇后。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金屋藏娇中的那个阿娇。可见这位陈皇后阿娇，当初曾是汉武帝多么宠爱的妻子，可惜后来汉武帝有了新欢更加年轻貌美的歌妓卫子夫。后来还把卫子夫立为皇后。“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汉武帝硬是把当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阿娇打入了冷宫——长门宫。更巧的是这位被冷落的陈皇后跟李清照一样，也是多年无子。传说陈皇后在绝望之中，花重金聘请当时的著名才子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这篇文章向汉武帝表白，你虽然不要我了，但我还是一心一意等着你回心转意。所以，长门的典故就被后来的诗人、词人频繁使用，专门用来代表遭到丈夫冷落或者是遗弃的妻子。

第二个证据是李清照用过的武陵人的典故。武陵是陶渊明《桃花源记》里出现的地名。武陵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桃花源。桃花这个意象在中国文化传统里的含义那可就明显多了，我们常常说一个人要是有了艳遇就是说走了桃花运。李清照在词里这样写道：“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难道李清照是在暗示我们赵明诚也走了桃花运忘了糟糠之妻？更何况后面还紧跟了一句“烟锁秦楼”。秦楼又是一个典故。

传说秦穆公时候有一个特别善于吹箫的才子叫萧史，因为秦穆公很喜欢听他吹箫，就把自己的女儿弄玉嫁给了萧史。弄玉跟着萧史学吹萧，能够将凤凰鸣叫的声音啊学得惟妙惟肖，后来两人吹箫还引来了真的凤凰，夫妻俩就跟着凤凰一起飞上了天当了神仙。这位女子弄玉住的地方就叫秦楼。本来弄玉和萧史的故事是一段夫妻间琴瑟和鸣的佳话，可是后来秦楼的典故往往被用来表示离别的悲伤。李白不就写过一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李清照用这个典故很可能就隐藏了对夫妻间举案齐眉的美好生活的留恋，是她做过的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但是梦终于还是断了。这段秦楼的幸福生活也被茫茫的烟雾锁住了，再也看不到了。

第三个证据是李清照用过的纨扇的典故。纨扇这个意象在古代就是弃妇的代名词，把弃妇比喻成扇子。相传最早是汉代的一位才女班婕妤的创造。她将女人比作男人手里的扇子，夏天天热的时候，男人就把扇子揣在怀里，握在手心里，时不时挥动两下凉快凉快。所以夏天是扇子最得宠的时候。可是秋天一到天气凉快了，扇子就扔到箱子里去了，再也没人多看他两眼。这多像曾经受到百般宠幸,最终却因为年老色衰,被抛弃的女人。从这以后扇子就成了弃妇形象的代名词。除了这些明显的代表弃妇形象的典故，李清照词里那些比比皆是的愁、累、苦、闷、孤独、寂寞，我看绝不只是一个小女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产物。

以李清照的洒脱个性，恐怕不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无聊之人。这些举不胜举的蛛丝马迹，可能恰恰说明我们的怀疑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李清照并没有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要与好几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就像那个时候的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正所谓”妾有一夫君二妇，一年夫婿半年亲。”对赵明诚另有新欢的怀疑，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