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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绣女往事丨人间

覃月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5

“人一辈子,就是要尽全力去经历各种人和事,生命才饱满,感情才充沛,这样你的作品能以心为线,下针全是自己的心血,出来的东西才是带感情的好作品。这一幅,就由你日后帮我绣完吧。”


配图 |《过往的梦》剧照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需要经常采购湘绣作为礼品送给公司的外籍客户,一来二去,和绣庄的老板就熟络起来。某天,有个外宾提出要亲眼看一看刺绣过程,老板热情地带我们去了瑞娘的工作室。

绣女瑞娘今年40岁,是长沙金霞湘绣城里的“老人儿”了。我们抵达的时候,瑞娘正在指导徒弟们,刚教完这个劈线,转身又叫那一个注意绷架的松紧。见我们来了,瑞娘放下手中活计,带领外宾参观她的作品和徒弟们正在绣的半成品。在那一方小小天地里,千丝万线在绣娘们手执的绣针中翻飞,以针为笔、以线为墨,山水、花鸟、动物、人像,通通惟妙惟肖。

几次这样的参观后,瑞娘就把我当自己人了,时常跟我唠些家常。我兴趣上来,想跟着她学习绣个一两朵花,瑞娘一改平日里的温柔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对我说:“刺绣这件事开不得玩笑,要从十多岁就开始学,才能成事。”我只好作罢,但心下好奇起她的“刺绣史”,便专门找了个下午,约她喝茶,听她娓娓道来那些绣娘们手中的风起云涌。

以下为瑞娘口述。




其实我的本名并不叫瑞娘。

我出生在湘西一个偏远的镇子里,在我之前,母亲已经生了3个女儿,但依旧没有盼来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不能免俗的,我和姐姐们名字里都有个“弟”字,盼、招、想、望,这些印在我们姐妹4个名字里的字,代表了父母对儿子的深深渴望。

但自我出生之后,母亲的肚子便再也未曾鼓起来过。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重男轻女,只知道父亲从来不管家事,凡是一切要花钱的地方,母亲都处理得小心翼翼。等我们都到了入学的年龄,家里的开销变大,大姐匆匆嫁了人,二姐辍学打工。看着母亲时不时无奈又绝望的眼神,我估摸着我和三姐的学业也快到头了。

1990年,偏远的湘西还没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我12岁,读了5年小学,很多人家的女孩到了这个年纪,就会辍学,或种田、或务工,开始帮衬家里。我的母亲在当年算是目光长远的女性,希望几个女儿都尽可能地多读书,但父亲为了这件事,先后打闹了多次。于是母亲的坚持也就渐渐消磨殆尽了。

终于,父亲有天喝醉了酒,抽着烟一一打量我们几个“吃白饭”的赔钱货一番后,闷声说:“这学期结束,读书就停掉。”


这一年,镇上来了位贵客,说是客人,其实也是从镇子里走出去的女人。她是长沙小有名气的绣女,据说她的绣品,很多都卖到了香港,大家都尊称她“杜师傅”。

杜师傅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逃了婚,一走很多年。直到赚了很多钱才再回老家,那时她的家里人早没了逼她做任何事情的底气。

这次她也算是“衣锦还乡”,带了钱回来修缮祖屋,并按习俗给过世的长辈立新墓碑,足足待了半个月。走之前,杜师傅叫镇里的老妇人们帮忙传话给有适龄女儿的各家,说她要选几个徒弟跟着回长沙,学刺绣,做绣女。

消息传到我家,我有些动心——能去长沙总比辍学打工好。我打小在镇子上,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跟着母亲学过女红,缝缝补补的活计已经完全掌握了,但能不能被杜师傅选中,心里也没底。我在夜里悄悄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琢磨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还是答应了。

选徒弟那一天,母亲和我特意都换上了平日里过节或吃喜酒才穿的半新衣裳。母亲还拎着满满一布袋的拜师礼——其实也就是些五谷杂粮和鸡蛋、自己纳的鞋垫子这些“乡里土货”。 尽管我们娘俩在日出前就等在了杜师傅家门口,但院子里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站了二十几个女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打扮一新。

杜师傅选徒弟这件事,甚至吸引了镇上的瘸姑娘燕燕。燕燕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弃在镇子石桥头边,她的养母柳姨是个独居多年的聋哑人,常年在桥头摆摊做早点,卖葱油粑粑、油条、油豆腐。柳姨的手艺和人品都极好,虽是独居妇人,生活格外不易,但凡遇到忘带钱的客人,她也从不计较,早餐照样给出去。柳姨在出摊时发现了被遗弃的燕燕,包裹着她的绸布上绣了只燕子,于是柳姨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柳姨跟周围人比划,说是老天爷看她死了丈夫,又没后,所以把燕燕给她做伴。柳姨靠着早餐摊子,一心一意地把燕燕养大。但燕燕自小有小儿麻痹,腿不好,常年坐轮椅。

有时父亲心情好,会给我们些零钱,去柳姨那里买油条“打牙祭”。我和燕燕见过几次,虽然腿脚不便,但她每日必会陪着柳姨出摊,风雨无阻。母女两人靠眼神和手语交流,格外默契。

想来此次,燕燕也是觉着这绣女的活计适合自己,便来参选。




杜师傅出来了,她编了道麻花辫背在脑后,穿了件纯白色的褂子,看不出是什么料,盘扣两边绣了蓝黄相间的小花朵,褂子特意收了腰,显得她整个人亭亭玉立。

正式选拔还没开始,杜师傅就挥手淘汰了一半人——年龄大的、看上去不“灵泛”(长沙话,聪明的意思)的,就只好站在一边看热闹。

杜师傅让所有的年轻女孩先穿针。我接过针线,针倒是普通的针,只是针眼极小,线应该是被特殊处理过,拿在手中又软又细,我从未见过。

旁的姑娘有的已然放弃,我定了定心神,稳住双手,顺利地穿好线、打好结等着杜师傅查看。

这一轮,考的是手上稳不稳和心性,越急越穿不好,转眼间又刷掉了一半的女孩。

然后是考眼力和心思是否缜密。杜师傅在玻璃窗上贴了一副很精致的剪纸,上面一个倒福字,周边装饰着花纹。剩下的女孩们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杜师傅笑得很温和,可提出的问题叫我们又捏了把汗:“谁能数对这剪纸里有多少雪花,谁就算过关。”

除了福字周边一圈的6片雪花,福字的“衣字旁”那一点,以及“田”字里的横和竖,也是雪花组成的,不仔细看就很容易忽略。女孩们都眯起眼睛,抬了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数清楚的就在面前的纸片上写好数字,交给杜师傅。

等所有人都交上了答案,杜师傅又淘汰了几位女孩。

杜师傅把包括我在内的、最终留下来的四个女孩子一一叫到面前,让我们伸出手让她仔细看过、摸了关节,就被“遣散”了,只叫我们几个的父母上前一步,到堂屋内说话。

母亲出来的时候,脸上是喜气洋洋的,我知道,我这是被选中了。


母亲跟杜师傅约好,五日后,临行前一天送我去杜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跟她一起回长沙。

父亲得知此事后,并不乐意,他始终觉得我留在身边能多帮衬家里,坚决不要我去做绣女。母亲把我们哄睡后,先是低声软语地跟父亲谈,直到父亲又动了手,母亲才回到我们屋里,哭着睡下。

我以为去长沙学刺绣这件事,就跟我的学业一样,最终会在母亲的妥协下,就这么黄了。谁知杜师傅临行那日的前一晚,母亲找了个由头,叫父亲平日里的狐朋狗友来家里喝酒,故意让父亲喝了个烂醉。第二天清晨,父亲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母亲就牵起我的手,把我送到了杜师傅身边。

出发去长沙前,我才知道,我和燕燕是杜师傅最终选定的两个徒弟。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汽车站车水马龙,母亲的身影在路边越变越小,我甚至可以预见到她的自作主张会给她自己带来几顿毒打,但我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回头招手道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早点“出师”,把绣品卖给香港人,就能接母亲来长沙生活了。




初到长沙,杜师傅待我和燕燕是非常好的,大约是看我们年纪小,衣食住行处处关照。逢年过节还会给我们家里寄年礼,说要礼数周全。

我们刚入门,杜师傅并没有亲自教我们任何刺绣的技法,而是让绣庄里其他的成年绣女教我们,从最基本的针法练起,同时学习劈线、给绣布上绷架、熨烫、装裱等等一些入门的刺绣知识。但杜师傅每周会陪我们吃几餐饭,询问我们日常生活上是否还开心,也考察我们理论知识掌握得牢靠与否。

杜师傅是个处处都讲究的精致人,收了我做徒弟后,她觉得我本名实在太土气,难登大雅之堂,便想着给我另起个新名。她想得很长远:“你想想,以后出了师,如果是绣大幅作品,那都是会在证书或者绣品上署名的,你这个名字,别人听了会笑话。”

她暗自琢磨了几日,就给我定了个“瑞”字——因为她初见我那天,考试用的剪纸就是寓意“瑞雪兆丰年”的倒福字。于是,大家按照绣庄里的规矩,开始叫我“瑞瑞”,年长一些后,又叫我“瑞娘”。


我和燕燕按照绣庄里订下的课程,按部就班地上课,逐步了解这个行当里的规矩:刺绣的题材分为人物、动物、花鸟、山水字画几类。积累了5到10年左右的经验,才能够绣人物、动物,也才具备把作品绣精细的能力。一般的绣娘入门都从“单面绣”开始学习,大概3年左右可以出作品,大多是山水、花鸟为先。

因为刺绣极其费眼力,资深的绣娘们,大多数都有肩周炎、颈椎病这样的职业病。绣庄里半途而废的绣女不计其数,很多人坚持不下去,在学会绣花鸟后就退出了,大多数会去纺织厂做工。

杜师傅对退出的徒弟们,并不会太过责备,在她眼里,出师靠五样——老师的教导、个人的天分、悟性、好的身体底子以及坚韧的心性,缺一不可。

我和燕燕都抱着留在长沙、学好湘绣的决心,鼓足了劲儿,从不偷懒。

一年一年过去,等我们能绣出像样的山水和花鸟后,我才趁着过年回了趟家。那时,3个姐姐都已经出嫁,父亲口中的“赔钱货”只剩了我一个。我趁着休息的几日,用家里的针线给母亲的旧衣服前襟绣了几朵兰花,用来遮挡摩擦起丝的部位。

母亲握了握我的手嘱咐道:“在外面好好学,别像你姐姐们,一辈子都得被困在镇子里。”

次年,绣庄里活计多的时候,我和燕燕也能帮忙绣些简单的摆件了。从那时起,杜师傅开始亲手教我俩更难的针法,也开始每月给我们发薪水。我把钱积攒起来,隔一阵子就汇给母亲,也帮燕燕汇给依旧每日出早餐摊子的柳姨。钱虽不多,但足以堵住父亲总说“赔钱货”的嘴,也能让燕燕觉得自己“有用”、不再是柳姨的累赘了。




每日跟着杜师傅学习技法,师徒朝夕相处,我们也渐渐从师傅本人的口中和绣庄其他绣娘那儿,知道了师傅的许多“八卦”。

比如,早年时,杜师傅最爱绣的是“金陵十二钗”。

杜师傅30出头时,绣庄刚起步,她正处在一个绣娘的黄金年纪。其时,一位湘籍香港富商带了自己已逝父亲的书画作品来长沙,花重金寻求好的绣庄,把书法作品用湘绣的形式永久地保存下来。

长沙几大绣庄都收到了邀请,大家一看老先生带来的画,正是《金陵十二钗》。按照规矩,各绣庄可派一位代表观瞻原画作后,选绣其中一位佳丽,提交给老先生,最终由他来决定将画交给哪家绣庄来做——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竞标。

结果,名气并不大的杜师傅被老先生选中,独自绣完了整幅作品,声名鹊起。

事情还没算完——当时长沙的另一家知名绣庄的公子哥心高气傲,觉得自家的作品更胜一筹,于是总是隔三差五,来杜师傅的绣庄买些绣品,想要挑刺。

那公子哥在家里绣庄管销售,大家都叫他“周少”。周少父亲做建材生意起家,家大业大,母亲也曾是知名的绣娘,父母放他在绣庄里,只是单纯地想磨练他的心性,以后好接班家里的产业。

周少生得一副好皮囊,每次来都彬彬有礼,可背后的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杜师傅应对得多了,把周少所有疑问都能有理有据地回答圆满。周少服气了,挑刺变成了讨教,一来二去,对杜师傅就动了心。可他比杜师傅足足小了8岁,杜师傅开始只是把他每次的示好都当作少年轻狂和一时冲动。 

杜师傅从少女时期就沉浸在刺绣这个行当,并没有恋爱过,猛然被年轻帅气的周少追求,时间久了,难免也有了小女儿心思。那时周少常常给整个绣庄的人送吃送喝,俨然把自己当作半个主人,渐渐的,从绣庄里到整个圈子,开始流言四起。

杜师傅也渐渐察觉出背后风言风语日益渐多,甚至越传越出格:有人说,他们之前就是情人关系;有人说,杜师傅生性风骚,喜欢吃嫩草;还有人说,周少是冲着杜师傅的绣庄使了“美男计”。

多年来洁身自好的杜师傅不堪流言,对周少开始能躲就躲,后来连面也不见了。谁知周少在这件事上反而格外坚持,彼时杜师傅在朋友撮合下相过几次亲,都一一被周少搅黄了。杜师傅一气之下回了湘西,躲了足足一月。

等杜师傅回长沙后,周少再也没出现,杜师傅只当是少年人情薄,这一场闹剧当不得真。

过了半年,有人把一副上好的黄花梨绣架送到杜师傅处,附上一封信——原来周少得了癌,熬了几个月就没了。死之前,硬是让母亲答应了他,把家里祖辈传下来的绣架送给了杜师傅。

那之后,杜师傅再也没去相亲,一直独身,醉心于各种针法的学习和提升——只是,若有人想找她定《金陵十二钗》,无论出价高低,她都再没答应过。

那副黄花梨绣架一直被绸布盖起,端端放在杜师傅卧房内,谁都不能碰。

记得有年中秋,我们几个陪杜师傅多喝了几杯,她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别以为好的绣品用好的技法和针线就行,这心里要盛满酸甜苦辣,尝过生死离别,耐得住寂寞,才什么都绣得好。”




转眼,我和燕燕在绣庄过了五年的“大坎”。杜师傅给我们换了课程,除了坚持学习各种针法、劈线、给绣品配色之外,我们开始学习国画。杜师傅说:“绣娘和绣娘之间,明面上分初高级绣女、省级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刺绣大师,但实际上,还看你除了刺绣之外,对美术、绘画有没有天赋。如果不会绘画,绣品就不可能传神,做不到‘大师级别’。” 

通常,来绣庄订货的客人如果着急拿货,那么8到10个绣女一起完成一件作品也是有的,但像杜师傅这个级别的绣娘,通常都是一人完成整幅作品,不接急活儿。

俗话说“湘绣老虎苏绣猫”,狮、虎是最难绣的,要想表现出动物身上毛发的细腻质感,又要不露声色地完成老虎身上深浅色毛发的过渡,做到生动、逼真,非常困难,也只有杜师傅这样级别的绣娘才敢接“老虎”这样的活计。

我和燕燕最爱观摩杜师傅绣老虎,光是配线,就有上百种颜色。绣线有上千种颜色,全靠绣女一双肉眼,根据绣品的画稿选出最合适的各色绣线,还要考虑感光效果,甚至定制者的个人喜好。

每每要绣这样的“大活”,杜师傅都会先仔细用橄榄油兑上牛奶泡手,细细去掉手上的倒刺、干皮,再拿纸巾擦干净余油(怕刮坏绣线起毛),接着用鬅毛针(一种湘绣最有代表性的针法,多用于绣毛发)细细绣着。我和燕燕在旁边时不时提出各自的问题,时光每每在这种时候,过得缓慢、美好而充实。

我和燕燕也开始独立绣动物,开始接触“双面绣”,但我们也深知,这并不代表着出师了。我们已经知道刺绣学无止境,始终怀着敬畏之心。

8年过去了,我和燕燕已经从少女长成了20出头的年轻姑娘。杜师傅很欣慰,因为我们两人都是一心放在刺绣上,逐级提升了自己的技艺,不仅掌握了单面绣、双面绣的针法,也能自己绘画、出专属的绣品了。

刺绣也在我们身上烙下了各种印记,指尖老茧、肩上酸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标配”。只要手脚勤快些,每个月也有几千元的固定收入,这是依旧在小镇里生活的父母和姐姐们想也不敢想的。每次回家,看到被油盐酱醋和孩子消磨掉所有光彩的姐姐们,我都从心底感谢我年少时能有这样的际遇。


杜师傅在千禧年完成了最后一幅绣品后,自此不再接活,只负责绣庄里绣女们技艺的指导。

绣女对眼力的要求极高,通常一个绣女的黄金时期是35岁到45岁,不过短短10年。35岁之前,全都属于不断累积、磨砺、提升功底的阶段,45岁以后,往往视力无法再达到绣女的要求,好的出路就是退到二线,专心带学生,知名的绣女退下来以后,每月也能有上万的收入。杜师傅从学徒到大师、再到老师,完整地经历了绣女的各个阶段,如今绣庄里的绣女们能独当一面,她也真正放下心来。

我以为日子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没想到燕燕却在此时出了事。




那几日,我和燕燕正在合绣一副《昭君出塞》,客人催得急,有时夜里我们休息一阵,就起来多绣一会儿。那一晚,我来了例假,就偷懒在房间里休息,燕燕一个人去了工作室。没多久,她就左手单手划着轮椅回来,右手满是血。

我们急急去了医院给燕燕包扎处理,伤口从手腕蔓延到手心,缝了几十针,还有青紫色的撞伤。在回绣庄的路上我们才知道,我俩合绣的那副作品的绷架,在刚才突然断了,燕燕的手先是被割伤,又因为腿脚不便不能及时躲开,被绣架再次砸到。

手伤要养一段时间,燕燕干脆回了湘西老家,想要陪陪柳姨。

虽说这些年我和燕燕完全能赚够养家的生活费,但柳姨还是坚持每日清晨在石桥桥头出早餐摊子,说是多年来已习惯,停下来反而觉得太清闲。燕燕劝说多次也没用,索性就随她去了。

燕燕返家后,每日陪着柳姨出摊,直到有天,有一伙通宵喝酒的醉鬼路过,打闹之间,弄翻了柳姨摊子上的油锅,热油溅了燕燕一身,也溅到了她的手上。

我和杜师傅赶回去的时候,燕燕已经在医院里处理好了烫伤,她并未太过消沉,只对着我无力地笑了笑说:“大约是老天爷要我多陪陪妈妈,我就不回长沙了。”

杜师傅从绣庄里调了一笔钱,作为燕燕的遣散费,足够她在镇上买套新宅。


多年相伴的燕燕离开后,着实让我消沉了一阵子。每每杜师傅想要说些什么,我都默默走开不愿意听。我只静下心来刺绣,倒是完成了几幅好的作品,卖了十多万。

过年期间,我按例回家探亲,燕燕登门拜访。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家里的堂屋外,她这才说:“其实,我试过继续绣,但手是真的不行了。几幅花鸟而已,手却怎么也稳不下来。”

我急了劝她:“那咱们去长沙大点的医院看看,那里医生一定有办法。”

燕燕摇了摇头:“算了吧,这几年治我的腿也花了不少钱,基本没有太多积蓄。妈妈平时总是一个人,我不放心。而且我也有些累了。”

毕竟十多年一起陪伴在彼此身边,我听闻她这么讲,只好作罢。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收到了燕燕恋爱的消息。男方是个小裁缝,因为燕燕手上有疤,常去裁缝铺里把袖子改长些,聊得多了,两人彼此都有了好感,就偷偷处起朋友来。

我和杜师傅知道后都为燕燕开心,还商量着着手给她绣件嫁衣,要用金线绣满凤凰和牡丹,图个好兆头。


一日,杜师傅突然买了车票,连行李都没收拾,就拉着我往湘西老家赶。我问她急着回去干嘛?杜师傅笑了笑,仿佛又有了几丝年轻时候的锐气:“有人要拆散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们回去阻止他们棒打鸳鸯呀!”

几个小时路途中,杜师傅才对我说了原委——燕燕看上的小裁缝,比她小几岁,小裁缝家里人看燕燕腿脚残疾,身上还有烫伤的疤痕,还是个捡来的女娃子,养母也是个聋哑人,坚决不同意他们继续恋爱,更别提结婚了。

小裁缝自然是不同意,都准备住到燕燕家做个“倒插门”了,但硬生生地被家里绑了回去。这一打闹,邻里皆知。燕燕面皮薄,不好意思同我们说,但小镇人言可畏,很快传到了杜师傅耳朵里。

虽然燕燕已经离开了绣庄,但杜师傅始终把她当半个女儿的,何况杜师傅当年跟周少也是因为介意人家说年龄差距,白白错失了一段好姻缘,到了燕燕身上,她自然不会再撒手让小鸳鸯就这么散了。

杜师傅如果认真起来,是凌厉又周全的。她带了我、燕燕母女还有小裁缝,甚至叫上了镇长,一路赶去了小裁缝家里。

小裁缝的妈嗓门特别大,一上来就骂起来,说以杜师傅为首的狐狸精勾引了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杜师傅毫不客气地坐在堂屋主位,腰杆挺得像棵小白杨。等着小裁缝他妈骂完,杜师傅从包里掏出两张存折,这才稳稳开了口:“现在可不是旧社会,这两个孩子的事儿,一不违反法律,二是你情我愿,当然要由他们做主。我们知道燕燕腿脚不好,柳姐也是聋哑人,但他们可不是没娘家人由得你们随便欺负的!”

杜师傅又扭头对着燕燕说:“这折子里,一张是你的嫁妆,一张是我给你的彩礼,一共20万,今天咱们就在这里表态,如果同意,那就按正常礼数把婚结了。如果有人还是反对,那咱们也不用顾忌什么嫁娶礼数,以前我是你师父,以后我就认了小裁缝做干儿子,做你的婆婆!”

镇长见杜师傅一路管到底的架势,也出来调和,小裁缝一家忌讳着镇长的威望和杜师傅的人脉,桌上的彩礼更是多少普通姑娘家拿不出的,于是一顿盘算,还是应下了这门亲。

燕燕结婚当日,我们亲手把绣满金线的嫁衣给她穿好,8只凤凰,贵气又有好兆头。杜师傅为她梳头,眼泪直流——她或许觉得此生不会看到自己出嫁的样子,看着燕燕,就好比回到自己年轻时候,也算嫁了一回。

吃过喜酒,我哭了一场,酒醒后便踏上返回长沙的车,将小镇上的一切都暂时封存,心里只想着在这个行当里,闯出个天地来,儿女情长的事情就且放在一边。




我跟杜师傅说想要学习“双面异绣”的时候,她很诧异。

湘绣分为单面绣、双面绣、双面异绣,其中以双面异绣最难,会绣的绣工屈指可数,约莫100个绣女里,才有1个会的。所谓双面异绣,就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刺相同的图案,但用色完全不同:就好比拿荷花来说,一幅30*30cm的摆件,一面绣粉色荷花,一面绣黄色荷花,但构图轮廓完全一样。这样的作品,小幅的可以卖到3000元以上,是普通双面绣的10倍,若是大幅的屏风或者挂画,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的都有——当然,这种绣法出一幅作品花费的时间,也是普通作品的好多倍。随着懂这种绣法的绣女越来越少,作品收藏的意义也越来越大,贵,自然有它的道理。

很多绣女不学这种绣法的原因,一来是因为学习过程需要耗费几年,二来学了也不一定能绣出好作品,最大的顾虑就是:一个绣娘一般有了十多年的累积,再花个几年学习这种针法,等完全出师后,最多再绣上5到8年,就到了该退下来的时候了。身体底子差的,甚至坚持不过5年。所以,绣女们大多掌握了双面绣后,就止步于技艺的提升了。

但杜师傅还是支持我的,甚至为我单独开了小灶来练习这种绣法。大约是受了燕燕的影响,她也开始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前后托人介绍了些男孩子给我,可要么是对方看不上我的职业,要么是我嫌弃对方粗俗不堪,都没有结果。

在大多数外人的眼里,高中都没读过的绣女,是配不上那些写字楼里的白领、金领的。于是几次相亲失败以后,我们师徒就很默契地不再提此事,我一心一意地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绣品上。

我的第一幅双面异绣出品后,只在绣庄大厅摆了3天就被售出了。我按杜师傅的授意,在右下角绣上了自己的印章拓印,激动到整晚睡不着。

| 瑞娘的作品(作者供图)

那几年算是我的“黄金时期”,靠着这双手,我顺利地买房买车,积累家底。父亲因为酗酒抽烟,早早就过世,但在他过世前的好几年,家里已经主要靠我补贴,他早已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绣庄里还是会收新的徒弟,但现在愿意从少女时代就静下心来做绣女的孩子越来越少了。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绣庄很难在十几岁的年纪招到合适的学徒,杜师傅只好发动大家趁着寒暑假带着家里亲戚们的女儿学刺绣。

杜师傅对这种传统技艺的没落有着深深的恐惧,好在后来,我们开始放宽标准,去村子里招了些略年长的女孩入行,绣女们的数量总算稳定了下来。




杜师傅年纪渐长,虽然一眼望去还是满身优雅端庄,但我明显感到她身体差了许多,每年总会感冒几次,体检也总是有血脂、心脏方面的指标不正常。

长沙的炎夏和寒冬,加上常年的潮湿,并不适宜老人调养。杜师傅自己也开始彻底放手绣庄的运营,逐步做个甩手掌柜,冬季跟着师姐去广州、海南小住,夏天就回到湘西镇上避暑。燕燕婚后和小裁缝举案齐眉,也有了自己的宝宝,再也未受任何委屈。

今年初春,杜师傅作为湘绣届的前辈,跟着行业里的专家去了趟美国做展会交流。回来后竟然开始叫自己懂英语的徒弟教她英语,没事还爱拿个小本本,记上几句英语常用语。

春节期间,大家各回各家,绣庄里空空如也。往年杜师傅都会随我们回湘西,今年却早早办了赴美的签证,在我再三询问之下,才害羞地承认,之前去美国交流,在朋友引荐下,认识了一位开酒庄的华裔老先生,两人一见如故。老先生膝下无子女,自由一身,于是多次邀请杜师傅赴美。我们得知后,全部鼓励杜师傅再次“恋爱”。

杜师傅走前,请我去她的卧房夜谈。她掀了绸布,我这才细细看过早年间周少送的那副传承了几代的绣架。杜师傅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上面写满了关于她多年技艺的要点和心得。

她把绣了一半的作品给我,真丝底布上栩栩如生的6位美人——那是她当年绣了一半就停了的《金陵十二钗》。

杜师傅抱了抱我说:“人一辈子,就是要尽全力去经历各种人和事,生命才饱满,感情才充沛,这样你的作品能以心为线,下针全是自己的心血,出来的东西才是带感情的好作品。这一幅,就由你日后帮我绣完吧。”


杜师傅走后,我反复思索着我们师徒三人这些年的人生,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逐渐放下了终身不嫁、潜心刺绣的想法。

在一场推广湘绣的论坛里,我第一次遇到男绣工阿诚。

阿诚生在广东一个刺绣世家里,以前主攻粤绣,后来慢慢开始学习湘绣。在我们这个行当里,男绣工并不常见,我欣赏他不拘于世俗眼光,继承了父辈们的技艺,他认为我对刺绣的热爱和坚持,配得上他的尊重。

后来我们约会了几次,除了讨论刺绣,也慢慢了解起对方的脾性、家里的情况等等。在杜师傅一再撮合下,我在40岁时,终于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燕燕得到了消息,也为我开心。

母亲和三个姐姐,已安于小镇生活,我出嫁后,阿诚跟我一起定居长沙。我们商量,逢年节,两边家里换着跑。平日里,除去日常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我们各自带了徒弟,踏踏实实,想要把湘绣事业坚持下去,这也成了我们专属的浪漫。

我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还是少女的我站在杜师傅祖宅的院子里,紧张到全身发麻的参加入行“考试”的画面。转眼间近30年过去,我们早已经不再用旧的法子收徒,标准也变了,只要身体健康,有心在这个行业发展的孩子们,不分男女,绣女们都愿意全心教导。

绣庄里年轻的面孔,总会让我想起“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句话。新人总会代替旧人,但只要这门流传千年、我挚爱了一生的技艺能被逐代传承下去,这门代表湘楚文化的艺术就还有着蓬勃的朝气。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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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 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

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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